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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等他有机会品位心中微微漾起的甜意,恒娘已经惊讶出声:“月娘她……居然已经攒够买宅子的钱?”
这还有天理吗?她辛苦多年,也不过够钱赁宅子。蒲月刚来,洗衣服,办报纸,样样都跟在自己身后,亦步亦趋,她凭什么能攒下买宅子的钱?
嫉妒。嫉妒令她面目全非。呆了片刻,差点按捺不住自己,拔脚飞奔,将蒲月从骡车上揪下来问个明白。
抬起眼,狠狠地望着已去得远了的骡车,双手叉腰,怒道:“我就不信。我如今有周婆言撑腰,还能赚得比你少?且等着,半年之后,我也要置办宅子。”
仲简别过脸,深思地望着姜花。那花簇迎风轻摇,似乎也在嘲笑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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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下来的半截路上,恒娘惊恐地发现,仲秀才的脸似乎又开始出现惊风的症状,薄而狭长的嘴唇紧抿,刀锋样的两颊僵硬,时而还微不可见地抽上一抽。
作为仲秀才的好朋友,恒娘饱含同情地开始筹划,以后若是有钱了,买宅子以前,不妨先替他请个高明大夫,把这老毛病给治了,免得日后被女人嫌弃。
想象一下,以后他夫人半夜醒来,忽然看到他紧闭双眼,睡得如死,偏偏脸上一抽一抽,跟面筋跳舞似的,可有多可怖?
那景象既吓人又好笑,恒娘赶紧板正脸,不敢让仲秀才发现,否则难逃幸灾乐祸的嫌疑。如此这般之后,恒娘一张俏脸,也颇为可疑地抽搐了。
临近阿蒙的院子时,仲简终于开口说话,语气颇有些生硬:“你既要忙浣衣,又要忙报纸,忙得过来吗?”
恒娘轻咳一声,忙端正神色:“忙不过来也要忙。浣衣的事,我可以交给翠姐儿她们打理,我娘也能帮我看场子。周婆言虽然风光,但是能够走多远,我心里是一点底子都没有。浣衣是我的本行,哪怕我山穷水尽了,总还能靠它养活自己。”
仲简点点头,不说话了。恒娘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巨大成功冲昏头脑,还知道为自己留退路。这番见识,放在男子处,也是少见。
阿蒙的院子叫做「楹外斋」,据阿蒙说,取「不在本楹,逸枝别出」之意。
院门外本是一片荒荒水草,她入住以后,也不知是哪家公子献殷勤,特地雇了人来,院前院后种满各色贵重植株,木樨,寒兰、秋茶之属,又有许多应季的菊花,大者如日轮,小者如绣球,都是富贵人家用以瓶供插花的品种。就着旁边的秋池,花繁蜂拥,分外热闹。
院门处有女侍,认识恒娘,放了她二人进去。
恒娘见她面色古怪,正诧异呢,进园子抬眼一看,海月领着一干侍女站在阶前的白石甬道上,齐齐望着前面轩堂,却没人敢出一声。
楹外斋大小与服膺斋相仿,却只有两处楹舍。一处在正中,高大轩昂,正是诗词中所言鸾帷凤枕,兽香暖烛的画堂,为阿蒙日常起居处。一处在后头,稍微狭小,是女侍们居所。
此时院里寂沉,越发衬得画堂里乒乓哗啦声音,刺耳惊心。
仲简微眯眼睛,望向画堂深处,眉宇间闪过一丝了然与厌恶。
海月见了恒娘,如遇救星,疾步奔去,拉了她在一旁,悄声道:“小姐正发脾气,我们不敢劝。你能进去帮我们看一眼吗?我担心小姐伤到自己……”
话音未落,里面又传来一声重物落地声音,沉闷尖锐,不知是什么大型物件碎了一地。
这声音惊得海月跳起,原本就苍白的脸急出一头汗,抓着恒娘的手不自觉用力,掐出一道印子来。
恒娘也被吓了一跳,她跟她娘闹脾气,可从没有过这么大阵仗。按住海月的手,问道:“她为了什么生气?”
海月脸一红,迟疑半晌,遮遮掩掩说道:“大概是生宗公子的气吧。”至于生宗公子什么气,阿弥陀佛,这话她可不敢猜,更不敢说。
小姐生性放诞肆意,多有与男子调笑,言行不忌之处。她跟着小姐这些年,原也看得等闲了。
这位宗公子可真有本事,能激得小姐七情上脸,发火动怒。真是多年未见。
宗公子?
恒娘心头突然晃了一下,有点空落。忙压住心口一点酸意,点头郑重道:“我进去看看。”
快步上前,掀开青绿山水画帘,柔声说道:“阿蒙,我是恒娘,让我进来看看你可好?”
一眼看到阿蒙手里举着个长颈细肚净瓶,正打算往地上砸,瞬时惊呼出声:“啊,那瓶子,阿蒙,你别砸,砸烂了多可惜?”
阿蒙本打算跳脚赶她出去的,这会儿她满心恼怒,谁劝也不好使。
结果听到恒娘这句话,不由得呆住,也把目光转向自己手中的花瓶:很寻常的一个青玉瓶啊,怎么可惜了?
恒娘也不想劝她了,本来涉及宗越,她就有些抑郁。这会儿正好将注意力转移到瓶子上,痛心疾首:“阿蒙,你知道这样一个瓶子值多少钱吗?”
见阿蒙茫然,吸一口气,颤巍巍比出两个手指。
阿蒙瞪大眼睛:“两贯?”
恒娘眼前一黑,差点仰倒:“二十两银子,阿蒙。整整二十贯,两万钱啊!”
她原本也不知道的。为着她娘也爱花,去年过年,她揣了一年的积蓄,趾高气扬地带着她娘去瓶玩行,问了价格后,败兴而归。她一年所蓄,尚且抵不过这样一个瓶子的价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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