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南枝 第138节
沈若筠点头,她一直觉得陆蕴有许多秘密,只是他回来后,两人都十分忙碌,还没来得及细聊。
“我的家,并不在冀北,还离这里很远。”陆蕴想着措辞,“你可能难以理解,这并非距离上的远,而是时空上的……我来自以后。”
沈若筠一怔,恍然大悟:“所以你看过的天书,其实就是史书吗?”
陆蕴点头,讲着自己来此的经历,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到这里,当我醒来时,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婴儿。你父亲赶走辽人后,就将我带回了军营。”
“因找不到别的亲人,他只能先将我送回沈家。”陆蕴道,“我到了沈家,是你娘在照顾我。五岁那年,你父亲回来探亲,我就请他带我一道去冀北军驻扎的军营。”
沈若筠算着时间,“你是不是想去救我爹?”
“你娘待我很好。”陆蕴不意外她能猜出此事,只是提起来多少有些沮丧,“可即便我知道你父亲是死在河渠走廊那场战役里,又提前两年去了军营,还是改变不了什么,我救不了他……后来的狄家也是。”
提起旧事,陆蕴眸色黯然,“于是我便以为,即使我知道你们每个人的结局,也改变不了什么。”
“怪不得你不去考科举。”
若是旁人说此话,沈若筠必会觉得他是胡编乱造,或是神志不清。可陆蕴说此话,沈若筠并不怀疑。
“那你之前知道,我姐姐会去和亲吗?”
陆蕴摇头:“我不知道此事,史书对她的记载很少。我只知道熙宁十六年至十七年间,冀北军会被撤离。所以在你成亲后,我便想去冀北,是想去一探究竟。”
沈若筠了然,“朝上既不会详细记载她的功绩,想来这般屈辱的和亲,也一并不计其中了。”
“这也不一定。”陆蕴道,“史书曾经过无数次删改,不好究其原因。”
见沈若筠若有所思,陆蕴又问她,“你就不想问问自己么?”
“此事狄枫之前与我提过,说你以为我与周沉……”她顿了顿,猜测原因,“汴京城破后,周沉带了多络与潆潆离京。因他想借我家起事,让多络顶替了我的身份,想来是谁多事将此事记了,才会叫后人误解。”
陆蕴想到关于她的记载,是从墓志里考据的,猜出应是周沉作伪。
沈若筠想到此事,忙与陆蕴道,“等你回去了,得替我将此事改了。我是熙宁十八年二月与他和离的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我还能回去?”
“咦,那你回不去了吗?”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陆蕴摇头,“之前在杭州,我听海航回来的船员们说,他们去的遏根陀国有人生来会说汉话,还说自己能来往两地之间。故我也跟船去寻他,谁知此人竟是个骗子,害我耽误这般久。”
“说不得老天送你来此,是将降大任于你呢?”
“也是。”闲扯了这些,陆蕴敛了笑,与她道,“阿筠,我们那里的女孩子都不缠足。不分男女,一处上学,一处工作。虽然也没有绝对平等,但你所想之事,都实现了。”
沈若筠凝神听着,十分向往,“……那还要很久吗?”
陆蕴不忍说确实很久,含糊道,“不会的。”
听他这般说,沈若筠长舒一口气,“真好。”
“我们那里女孩可以如此,也非一蹴而就,而是她们先辈流血牺牲争取来的……在自由之路上,洒满了先人的血迹。”陆蕴叹道,“你去南边,发现南边照旧不将女子看作人……可在冀北,这里无论男女,都知道老太君与将军,是因为她们在此,身体力行,潜移默化改变了许多人的看法。”
“事态是不会一成不变的,只是还需要时间。”陆蕴将长庚医馆的账簿递给她,“只管往前就是了。”
沈若筠想到北上的经历,忽不觉沮丧了,虽然南边还如此,可北地已因为祖母和长姐,大不相同了。
她凝神想了许久,仍旧对陆蕴说的未来感兴趣,又问他,“你还想回去吗?”
陆蕴摇头:“我不想回去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我想留下来,见证这里的未来。”
“可你整理了这么多手札,若不带回去,也太可惜了吧?”
“其实这些资料我带不带回去,都没有太大的影响。我也不确定我到底是身在过去,还是另一个时空……所以我收集的这些,带回去也不一定有价值。”
“那你觉得什么是有价值的呢?”
陆蕴看着她,轻声回答:“是此时此刻。”
沈若筠不明白,又想到自己与周沉和离一事无记载,“那不行,你得想法子回去,帮我更正了。”
“不必回去也能改的。”陆蕴见她一整日都未展颜,把账簿搬到一边,“当下……还有件要紧事。”
沈若筠一听要紧,紧张道,“是什么事?”
陆蕴取来辇图铺在案上,见她一脸认真,严肃道,“我得想想,如何能从青州渡口航行至夔州渡口。”
沈若筠本来屏气凝神听他说要紧事,没想到却是此事,瞬时红了耳根,“陆蕴!”
陆蕴笑了会,又劝她:“事业是要紧,但也别让他等太久。”
沈若筠捂着耳朵,又觉得双颊也烧起火来,小声道,“我是想,每年探亲后从杭州去的,还能省一半行程……”
第一百二十四章 终章
沈蓟这次来南边,是陪干娘赵玉屏回杭州探望赵殆的。
赵殆不过五十出头,却已是满头白发,老态毕现。林皇后病逝那年,朝中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刘章趁他哀悼发妻,筹划了夺门之变,反落入赵殆的陷阱里。夺门之变后,赵殊与其子赵佑被绞杀。主谋刘章、严贲被关押候审,朝中人心惶惶。
虽肃清了朝事,可仍旧内忧外患不断。赵殆常有力不从心,想要提前退位之念。
赵玉屏知道沈蓟事多,不愿叫她相陪,沈蓟笑着道:“我也想去杭州见见曾奶奶、祖父祖母的。”
沈蓟自小称呼苏家就不加外字,长大亦是。
船至渡口,沈蓟见了来人,高兴地与他们打招呼,“易叔叔,赵姨母!”
往年沈若筠带她回来杭州,都是易叔叔亲自来接。易叔叔五年前与赵姨母成了亲后,便是他们一起来。
未雪斋的生意原是易叔叔一个人管,十分忙碌。后来赵姨母与他认识了,便慢慢开始接手各类香丸脂粉生产事。他们两人成亲时,娘分了未雪斋四股股息送与他们,可两个人都不愿要,这两年好不容易才劝他们拿了两股。
沈蓟小时候不知道长辈们为何总为此事争来争去,等自己接过未雪斋的账目时,才知长辈推辞的是什么。未雪斋遍布南边的繁华府城,除了脂粉香品,还有玉石摆件、头面首饰、夔州的蜀锦……可谓日进斗金。
不过钱赚得再多,也有地方花的。青州的长庚书院、真定府的长庚医塾规模庞大,南边的书院远不能及。
赵玉屏见了赵多络,上前与她寒暄,“你怎么又亲自来了?”
“自听说你们要来,欢喜得连觉都睡不着呢。”
两人想多待会,却没什么时间叙旧。燕王赵铖今日来接妹妹,赵玉屏给二哥赵铖行礼,沈蓟也跟着福了福。
赵铖此番亲自来此,就是知道沈蓟会陪着赵玉屏一道回来,笑容和蔼,“多谢你从青州送她回来,杭州繁华,我叫人带你在城里逛逛可好?”
沈蓟是沈若筠的独女,今年才十三岁就在管青州火器山庄的事了。赵铖的长子赵承宣今岁已有十二,难免动她心思。
“多谢燕王叔叔好意。”沈蓟腼腆一笑,“我来杭州,除了陪干娘,还有许多事,顾不上玩的。”
赵铖还欲再劝,赵玉屏道:“她比我们还忙呢,你别好心办坏事了。”
等沈蓟走了,赵铖才与赵玉屏道:“我也是想着宣儿今年有十二了,叫两个孩子多在一处接触接触不好么?”
“别打她主意了。”提起此事,赵玉屏表情严肃,“她是我义女,不会嫁入皇家的。”
赵铖还想再劝,想想又算了,觉得可以徐徐图之。
赵殆久不见这个昔年最为宠爱的小女儿,人逢喜事心情好,办了宫宴给她接风。阖宫宫宴,沈蓟的座席就设在赵玉屏下首。沈蓟嫌麻烦本不想参加,却又想陪着干娘。
“干娘,你看她是不是长得像林箬姑姑?”沈蓟指着对面一个女孩小声问着。
“她也是我侄女,你林箬姑姑与我母后同族,自是长得像些。”
“怪道我瞧林箬姑姑的女儿有些像干娘呢……”
赵玉屏被她逗笑了,“林管家若有一日撂挑子了,必是被你气的。”
两个人说笑间,不断有人来此与两人搭话。赵承宣与父亲所想,全然不同,只觉得沈蓟只是一女子,如何能让他这个皇孙来讨好?故而不情不愿上前,却见沈蓟着一身青碧色衣衫,发间的宝石璀璨,却难掩主人殊色。尤其是那双眼眸灵动,嫣然一笑,璎珠烂漫。
赵玉屏见他一直在看沈蓟,有些不悦,与沈蓟道:“你也不必留此地陪我了,去园子里赏赏花吧。”
沈蓟嗯了声,步伐轻快地离席了。
这里人与她说话,张口闭口便是冀北如何穷,遂到了杭州,一定要多体验感受云云。沈蓟无奈叹气,冀北最近五年十六州都没闹过灾荒,比只有主城镇繁华的南边,好得不是一星半点。
不过她无意与旁人争执此事,就当听个乐罢了。
沈蓟随意找个亭子坐了,又见御园里有一群贵女在斗草,十分热闹,为首的是靖王赵骞的女儿赵葶苧。
赵葶苧拿着观音柳,忽见沈蓟在亭子里,笑着与她打招呼,“沈姐姐,你来了?”
沈蓟嗯了声,快步上前,却见几个女子目光都落在她双足之上。
“你怎么还不缠足呀?”赵骞的三女赵苼苼小声问她,“听说年纪越大缠足越疼呢。”
沈蓟笑着反问她,“那不缠不就不疼了么?”
赵苼苼皱着眉,“可女子都要缠足的呀?”
“我长在冀北,那处的女子都不缠足。”
有几个年岁长些的闻言面露鄙夷色,沈蓟笑笑不与她们多辩,只与赵葶苧说话。
“我上次给你的膏药,你可用了?”沈蓟问她,“你年纪小,就这般疼,再过几年……都走不得路了。”
赵葶苧面露难色,“我母妃说忍忍就过去了,涂此物不雅。”
沈蓟去岁来此,见她阴天下雨便足疼难忍,亲自制了膏药送她。赵葶苧见沈蓟不再说话,怯怯问道,“你生气了么?”
“不是。”沈蓟摇头,“我只是在想,所有人都知道缠足痛苦,可都只劝你们忍着,是何道理?”
赵葶苧拉着她的手,“算了,你难得来此,我带你看花去。”
“沈姐姐,前几日我听父王说,北地的女子能自己养活自己,也有好些不嫁人的……那她们都做什么呀?”
“北边规模大些的,是矿业,制药与纺织。”沈蓟道,“桩桩件件都有女子参与,陆爹爹说这叫女子能顶半边天。故那里的女子不仅不缠足,若是婚事不顺,和离再嫁的也不在少数。”
赵葶苧咂舌,“再嫁之身,夫家就不嫌么?”
“有本事能赚钱的娘子,别说再嫁,便是休夫都有人叫好呢。”
赵葶苧觉得她这番言论属实骇人,却又有些向往,小声道,“还可以这样么?”
“有何不可?为何不可?”
因着宫里这几位各有心思,赵玉屏便是再舍不得沈蓟,也只能遣她先出宫去住,两人约定好五日后一道去云林寺烧香。
沈蓟得了空,便跟着易叔叔、赵姨母一道去了未雪斋制脂粉的院子。前几年,娘把长庚医馆的制药工坊移到冀北了,故而此地只做未雪斋的货品。
南边女子轻易不得出门,自称家风严良的人家,还会将未嫁女锁在绣楼。来这里干活的,多为被遗弃的孤女,还有些是偷跑来的。